III
到蘇格蘭的第三天,石岡覺得腳上的傷好口一些,持續的低燒總算降下來,預定今天的演講延到明天晚上,還有時間確認講稿讓石岡鬆一口氣。
石岡不是擅長用口語表達的人,在日本極少數的演講他都只照稿紙念,在御手洗出國後,石岡更是幾乎回絕一切演講,像「近況報告」那樣簡介日常生活的作品更是沒寫過。拿出演講的草稿,石岡重頭確認文句,華生則趁著門診後的空檔到附近採買物品。
昨天經華生提醒後,石岡突然發現為什麼自己要繼續住在馬車道,也沒有跟任何人交往的原因。並不是因為想到等御手洗回來,而是因為,已經不想跟任何人建立關係,即便石岡也說不清楚和御手洗是什麼關係。
華生採買回來後熱了一杯牛奶給石岡,並打開翻譯功能,讓石岡練習演講。雖然聽眾只有華生一個人,石岡還是緊張到說不出話來,停頓好久才開始照稿念。講他開始創作的過程、和御手洗的辦案。華生面帶笑容聽完,隨即告訴石岡,應該多講一些他書寫時的想法。
華生已經沒有機會向大眾說明,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跟在夏洛克旁邊辦案,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紀錄每一個案件,還有他生活中的蠢事和懸疑未決的案子。華生只是,只是很想看石岡眼中的偵探御手洗潔,雖然有些荒謬,華生還是覺得有些傷口被日本來的石岡治好,尤其是那些他來不及說出口的部分。
演講當天,石岡的燒總算退了,保險起見,華生還是幫他輸液,並在評估傷勢後建議出版社由他全程接送,避免站立跟拉扯到傷口。會場已經貼滿石岡的海報跟新書的傳單,協助把石岡的輪椅推上講台後,華生就退到最後一排的座位。
出版社的翻譯在跟石岡做最後的確認,石岡的心思卻飄得有點遠。如果御手洗演講癖發作的話,這種場面對他應該很容易才對,只是御手洗懶得解釋細節,一定要石岡問,他才肯透露一些訊息。石岡有點苦笑,與其說他是偵探御手洗潔的助手,不如說他是傳達神諭的神官,用猜謎的方式把所謂的真相寫出來,石岡和己,只是反射御手洗潔發出來的光,如果是這樣,那這些小說又算什麼?
翻譯示意石岡隨時可以開始,石岡點頭確認後,主持人以飛快的英文把石岡介紹一次,現場讀者報以熱烈掌聲歡迎。石岡深呼吸一口氣,才說出準備好的唯一一句英文:「My English is very poor.」,換來全場的大笑,英文補習班的班乃迪克老師說這樣就可以,真的沒問題嗎?石岡拿起講稿,開始講述他誤打誤撞成為推理小說作家的經過。
「我的小說嚴格說起來只是私小說,我只是紀錄我跟御手洗辦案的經過,並沒有去創造什麼東西,因為紀錄裡有推理跟解謎的成分,就被歸類在推理小說作家,也令我很意外。」
「御手洗潔是一個很特別的人,他有演說癖,遇到喜歡的主題就停不下來,在辦案的時候,他的演說癖就會變成腦內劇場,在所有人都還搞不清楚狀況時他就已經知道答案,我只是把他的答案寫出來,可能像是翻譯密碼。對我來說,可以讓大家認識御手洗的才能,是一件很棒的事。」
「不過,這次的新書並不是御手洗的探案,而是我,石岡和己的辦案紀錄。我不像御手洗那樣會好幾種語言,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常識,也沒有看見事件本質的能力,在辦案的過程中還被攻擊受重傷,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,御手洗還打電報鼓勵我,我想,沒有御手洗的話,我可能連最簡單的謎團都解不出來。日本的編輯請我出版這本書時我非常抗拒,居然還有刑警以為我是御手洗本人,這真是太奇怪了,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人。我把這本紀錄寄給御手洗時,他只是回電報說,你也進步了,石岡君。」
「因為黑暗坡的食人樹讓我在蘇格蘭受到歡迎,還受邀來愛丁堡演講。雖然路上遇到一些意外受傷,幸好有華生醫生的幫忙,讓我今天可以跟大家演講。謝謝大家。」
開放讀者提問時,石岡很驚訝前三個問題都是圍繞著御手洗,問他會不會回日本、問御手洗的生活細節、還有石岡跟御手洗辦案的感想。石岡在他可以回答的範圍盡力回答。照顧御手洗的日常生活、陪他整理案子,御手洗並沒有下一秒就消失,卻讓人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去哪裡。
最後一個問題卻讓石岡完全呆住,讀者問他跟御手洗是不是一對戀人,那要不要去瑞典跟御手洗結婚。主持人很快制止提問私人問題,翻譯也在翻完後告訴石岡不用回答,石岡搖搖頭說沒有關係,他想起昨晚華生問他的問題,比起沒有機會開口的華生,石岡覺得如果現在不講,以後大概就沒有機會了,即使御手洗聽不到。
「我跟御手洗不是情侶關係,除了租賃關係外,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一種社會關係,甚至,我也不覺得我是他的助手。即使如此,他跟我可能比任何人都還要親密,我們一起在橫濱的馬車道生活十幾年,御手洗教我很多事情,他讓我這個完全不可能當偵探的人,也開始當偵探。御手洗剛離開日本的時候,我很絕望,覺得今天死或是明天死根本沒有差別。然後,我捲入了事件,看著一個個犧牲者出現,卻完全沒有頭緒。可是,御手洗寫電報給我,跟我說我一定有辦法解決,我有保護這些人的責任,叫我要加油。那個事件,就是這次宣傳的新書,裡頭沒有洞悉一切的御手洗,只有我一直在繞圈圈。在這本書之前,我的創作都是整理和御手洗一起辦的案件,投稿成書,雖然我跟御手洗不是那種關係,可是,這些文字就像是我跟御手洗的小孩一樣,我沒想過會受到大家的歡迎。即使御手洗已經離開日本,他仍然給我這麼好的禮物。」
語畢,石岡很怕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,全場觀眾卻站起來鼓掌,甚至有好幾位讀者眼泛淚光。石岡勉強站起來,向來聽講的群眾深深一鞠躬。也許御手洗聽不到,也許御手洗再也不會回到日本,至少,石岡第一次把心裡的感受毫無保留地說出來。低頭的石岡沒有發現,坐在最後一排的華生已經淚流滿面。